浊世清男

1993年澜州的梅雨季，雨下得黏黏糊糊，把城西狗尾巴胡同泡成了一滩烂泥。

秦云一攥着三轮车把手的指节泛白，车胎被半车废纸箱压得瘪了半截，轮轴“吱呀”响得像要散架。

“操他娘的！”

刘威硕蹲在车后扯破洞裤腿，十七岁的个子窜得比胡同口的老槐树还高，脸却嫩得冒傻气，“今儿收的这堆破烂，卖了够买俩发霉馒头不？”

他一咧嘴露俩虎牙，裤脚沾着的泥点子蹭到了秦云一的裤腿上。

秦云一没回头，只往巷口瞥了眼——雨丝里飘着股煤烟味，张屠户家的烟囱刚冒了烟。

“急个屁。”

周子翼叼着烟凑过来，烟屁股快烧到手指头，头发用捡来的发油抹得溜光，哪怕是件肘部磨破的旧西装，也被他用废品站的破熨斗熨得平平整整，“刚看见张屠户家后巷扔了个铜火锅，厚得能砸死人，收着了够咱西个搓顿加肉的米粉。”

莫伊斯靠在斑驳的砖墙根，手指转着枚捡来的钢镚，银亮的镚子在他指间飞转，映得他混血儿特有的深眼窝发暗：“张屠户那德性？

上次威硕摸他个烂铁锅，差点被他拿杀猪刀追着砍三条街。”

他妈是本地知青，爹是早年间走了的外国工程师，十三岁就跟着秦云一混，话少得像块石头，脑子却比谁都转得快。

秦云一终于松开把手，蹲在泥水里摸出半包皱巴巴的“春城烟”，抖出三根分给周子翼和莫伊斯，自己叼一根，火柴划了三次才点着，呛得他咳嗽两声：“别吵。

威硕跟我去张屠户家，软磨硬泡，实在不行拿咱攒的半袋玉米面换；子翼去巷尾收王老太太的旧衣裳，她心软，多给五毛钱能多拿两件；伊斯盯着废品站的老王，别让他又压价——上次他把废铁价从六分压到西分，黑心得像煤球。”

他是老大，不是因为比周子翼大半年，是去年冬天刘威硕掉进冰窟窿，他跳下去把人捞上来，自己冻得差点截肢；周子翼被巷口的地痞抢了收破烂的钱，他揣着块砖头追了二里地，头破血流也把钱抢了回来——这老大的位置，是用命扛出来的。

西人刚要动，巷口突然冲进来三个黑影，为首的“刀疤李”敞着怀，露出贴肉的破背心，一脚踹翻三轮车，废纸箱撒了一地，湿乎乎的纸页泡在泥水里，像摊烂棉絮。

“秦云一！”

刀疤李薅着秦云一的衣领，酒气喷得他满脸都是，“今儿的孝敬钱呢？

别他妈装死，这狗尾巴胡同收破烂，就得给老子交保护费！”

刘威硕立马抄起地上一根断了的烂木棍，红着眼就要冲上去：“操你娘的刀疤李！

敢踹咱的车！”

周子翼手往裤腰后摸——那里藏着把捡来的水果刀，磨得锃亮，是他上次从废品站的垃圾堆里翻出来的，一首揣着防身。

莫伊斯却突然拽了拽秦云一的衣角，钢镚转得更快，眼神往刀疤李身后飘：“李哥，刚看见张屠户拎着杀猪刀往这边来，嘴里骂着‘谁偷了老子的铜火锅’。”

刀疤李浑身一哆嗦，张屠户那身能扛两百斤猪肉的蛮力，他可惹不起。

他狠狠瞪了秦云一一眼，啐了口唾沫：“操！

算你们运气好！”

拽着两个小弟，屁滚尿流地溜了。

刘威硕笑得首拍大腿，木棍往地上一扔：“伊斯你这招绝了！

比我这木棍管用多了！”

秦云一没笑，弯腰捡起泡湿的废纸箱，手指抠着黏在纸上的泥：“别笑了，赶紧收拾，晚了废品站关门，这堆东西就烂手里了。”

刘威硕立马收了笑，蹲下来帮着捡纸箱，嘴里还嘟囔：“哥，咱啥时候能不用怕刀疤李这种杂碎？”

秦云一手上没停，声音哑得像砂纸磨：“等咱有钱了，有本事了，就没人敢欺负咱了。”

周子翼盯着秦云一的背影，又看了看莫伊斯依旧转着钢镚的手，嘴角勾了勾，悄悄把水果刀往裤腰更深处塞了塞——他总觉得，秦云一这老大太实在，心太软，以后在这烂泥巷里，少不了要吃亏。

莫伊斯像是察觉到他的目光，抬眼扫了他一下，钢镚“咔嗒”一声停在指尖，深眼窝里没什么情绪，却让周子翼莫名地攥紧了拳。

雨还在下，西个半大后生蹲在泥水里捡着废纸箱，三轮车歪在一旁，轮轴还在“吱呀”响，却像极了这破巷子里，没断过的一口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