遗光纪行

雨，下个不停。

冰冷的雨水敲打着圣堂彩绘的玻璃，将那些描绘神之恩典与奇迹的图案晕染成一片模糊而黯淡的色彩。

曾经回荡着圣歌与祈祷声的宏伟厅堂，此刻只剩下雨水顺着墙壁渗入、滴落在石阶上的单调回响。

嘀嗒…嘀嗒…像是为某个即将逝去的伟大存在，读着最后的秒数。

以西结跪在圣坛前，身姿依旧挺拔如松，那是数百年作为神明代行者所铸就的仪态。

他身披最庄重的祭袍，银线绣成的神圣符文在偶尔划破夜空的闪电映照下，闪烁着微弱而冰冷的光。

他双手交叠置于胸前，紧握着那枚曾经温润、如今却只余冰冷的纯白十字架。

他在祈祷。

不，更准确地说，他在呼唤。

用他全部的灵魂，全部的力量，以及那被赐予的、近乎永恒的生命作为燃料，向着那曾经无比清晰、无比亲近的存在，发出最为恳切、最为绝望的呼唤。

圣堂之外，是濒临毁灭的边境圣城“洛瑟恩”。

瘟疫与一种扭曲的、吞噬光热的黑暗魔物在城外肆虐。

城墙在呻吟，人民在哭嚎。

信仰，曾是这里最坚固的壁垒，此刻却如同风中的残烛，摇曳欲灭。

而他是“虔心者”以西结，是神之右手，是这座圣城，乃至这片区域最后的希望。

所有人都相信，只要他祈祷，神恩必将如往日一般降临，驱散瘟疫，净化黑暗，带来光明。

“……以您无上之光，涤荡世间之暗…………以您慈悲之心，抚慰众生之苦…………请垂怜您的子民，降下您的恩典……”他一遍又一遍地吟诵着古老的祷文，每一个音节都蕴含着磅礴的神圣力量，足以让寻常魔物灰飞烟灭。

这力量逸散出去，勉强维系着城市最后一道摇摇欲坠的结界，给城内的人们带去一丝渺茫的希望。

然而，圣堂之内，他所首接祈求的对象——那高悬于圣坛之上的、由最纯净光耀石雕琢的神像，却始终……沉默。

没有往日祈祷时那温暖的、如同阳光洒落般的回应。

没有神力灌注时那澎湃的、如同潮汐涌动般的感知。

什么都没有。

只有一片虚无。

一片死寂。

一片冰冷到极致的……缺席。

起初，他以为是自己不够虔诚。

他更加凝神，几乎将灵魂都燃烧起来，试图穿透那层越来越厚的、隔绝他与神明的无形壁障。

没有回应。

然后，他以为是仪式有缺。

他检查了每一个符文，调整了每一次呼吸，确保一切都完美符合古老的典籍。

依旧没有回应。

恐惧，如同冰冷的毒蛇，开始缠绕他的心脏。

数百年来从未动摇过的信念，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、却足以致命的裂痕。

“为什么……”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圣堂里响起，干涩而沙哑，不再充满确信，而是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，“为什么……不回应我？”

是因为世人的罪孽太过深重？

是因为他的信仰出现了瑕疵？

还是因为……一个他从未敢去触碰的、亵渎的念头，如同深渊的阴影，悄然浮上心头——神明，是否……己然不在？

“不！”

他猛地摇头，试图驱散这可怕的念头，指甲深深掐入掌心，渗出血迹，染红了纯白的十字架。

“不可能！

您是永恒的！

您是全能的！”

他再次集中精神，更加疯狂地祈祷，甚至开始透支自己的生命本源。

圣坛周围，因他磅礴的力量而悬浮起的碎石和尘埃，都开始微微颤抖。

圣堂之外，结界的光芒却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。

魔物的嘶吼与人们的惨叫声，透过厚重的石门，越来越清晰地传了进来。

绝望，如同瘟疫般在城中蔓延，也渗透进了这最后的圣所。

终于——“轰隆！！！”

一声巨响从城门方向传来，伴随着结界彻底破碎的、如同玻璃碎裂般的刺耳声响。

紧接着，是更加汹涌的黑暗气息，以及……彻底失去控制的哭喊与哀嚎。

城市，沦陷了。

以西结的祈祷，戛然而止。

他维持着跪姿，一动不动。

所有的力量，仿佛都在那一刻被瞬间抽空。

他缓缓地，极其缓慢地，抬起头，望向圣坛上那座神圣、慈悲，却无比沉默的神像。

闪电再次划破天际，惨白的光芒瞬间照亮了圣堂内部，也照亮了以西结的脸。

那张曾经充满光辉与笃定的脸上，此刻只剩下一种极致的、仿佛连痛苦都被冻结的空洞。

翡翠色的眼眸中，信仰的光芒如同燃尽的余烬，一点点黯淡，最终彻底化为一片死寂的荒原。

他输了。

不是输给城外的魔物，而是输给了这彻头彻尾的、冰冷的、将他数百年的奉献与信念践踏得一文不值的……沉默。

他慢慢地，松开了紧握十字架的手。

那枚象征着无上荣光与使命的纯白十字架，“啪嗒”一声，掉落在冰冷的石地上，声音在死寂的圣堂里显得格外刺耳。

他站起身，祭袍沉重的拖曳在地。

他走到圣坛边，那里摆放着用于记录圣谕和重大事件的墨台。

墨水早己干涸发黑。

以西结伸出手指，蘸着地上自己掌心中尚未干涸的、温热的鲜血，然后，他做出了一个足以让所有信徒魂飞魄散的举动。

他抬起手，用那鲜红的血液，在那纯白的十字架上，缓缓地、一笔一画地，涂下了一道浓重而狰狞的……黑色。

当最后一笔落下，十字架彻底被染成一片沉寂的漆黑时，他仿佛听到了体内某种东西彻底断裂的声音。

是信仰之弦？

还是与那个存在之间最后的连接？

他不知道，也不在乎了。

他脱下身上沉重的祭袍，任由其如同废弃的破布般堆叠在圣坛之下。

他里面只穿着一件单薄的、便于旅行的旧衣。

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沉默的神像，眼神里没有愤怒，没有悲伤，只有一片望不到尽头的虚无。

然后，他转过身，步履有些蹒跚，却异常坚定地，走向圣堂那扇沉重的、通往外面沦陷之城与无尽雨夜的大门。

在他身后，只有那座被涂黑的十字架，静静躺在尘埃与血迹之中，像一座刚刚立起的、无人凭吊的墓碑。

圣堂之外，雨还在下。

仿佛要将这世间所有的信仰与希望，都彻底冲刷干净。

而一个名为以西结的时代，就此落幕。

从这废墟与沉默中走出的，将是一个名为泽克的、为神明送葬的诗人。